中国历来不缺智慧,何况在火药枪炮这块。但这个“智子”应该就是伪儒腐儒对“墨子”之流的封锁,一句“非居重驭轻之体!”误了多少大事。
前文中,我们用一个词——优势反制,概括了大清、大英两个帝国盛极而衰的原因,今天我们再用一个词——线性思维,揭开对大明王朝火器技术的误解。
先发优势能维持多久?
南宋开庆元年,寿春(今安徽寿县)军民制造出”突火枪”,它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发射弹丸的管型火器;1970年,考古人员在黑龙江阿城出土了元代火铳,它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金属型管状射弹火器。
经过元代的发展,中国火器独领风骚,以致于到了元末,群雄并起,天下混战时,义军的火力竟超越了同时代欧洲的正规军。
直到15世纪中叶,明军的火器相对欧洲仍有一定优势
元至正十九年,朱元璋与张士诚在绍兴开战,首次动用了火筒、火箭;七年后,朱元璋围攻平江(今苏州),大、小”将军筒”(早期火炮)与”襄阳炮”(投石机)并用,猛轰张士诚的城墙。
至正二十三年,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决战,火箭、火铳、铁炮、将军筒一齐登场,开启了东方水战新画风。
陆战、海战中,冷热兵器并用,是明军的画风
洪武二十一年,明将沐英(朱元璋的养子)在平定云南的战事中首创了”三叠阵”——以三排横队,交替换位,轮番射击,确保火力持续性。
永乐朝,明军征鞑靼,”三叠阵”迭代升级——只轮枪,不轮人,输出频率进一步提升;到了嘉靖朝,陕西三边总督曾铣计划夺回河套(未果),为此专门提出要把”三层轮射”增加为”五层轮射”。
不管怎么轮射,总之这套战术,曾被认为领先欧洲两百年。
武器与战术双向选择,东方与西方殊途同归
宋开局,元振兴,明井喷,东方的火器优势,西方永远追不上了吧?
事实上,线性思维的一个重要误区就埋在这里——先发优势一定是永恒优势吗?
英国人发明了坦克,在索姆河突破了德军防线;二十多年后,德军的坦克却在北非吊锤英军装甲部队。
类似地,中国人发明了火药,在唐末就投入了战争,但是七百年后明末的火药,也并不比唐末有本质的提升,仅仅是硝硫炭三元素的配比更加优化。
从唐末到明末,军队战斗力的生成模式并没有本质上的跃升
线性思维很节省脑力,因为它回避对真实世界的复杂性给出解释,所以像”先发优势”这样舒适的认知习惯,在线性世界中很有市场。
线性思维还有一个可怕之处:对同一事情的诸多解释中,哪一种最廉价,甚至最押韵,哪一种就最容易被接受。
比如我们的火器被西方反超,最廉价的解释是明清易代,最押韵的解释是闭关锁国,朗朗上口,简单好记。
17世纪,游牧者在欧亚大陆获得主导地位是普遍现象,火器的发展也并未因此而停滞
那如果这些解释与某些现象冲突呢?线性思维还有一个办法:把现象强行线性化。
由此衍生出很多耳熟能详的传说。
传说一:佛朗机是后膛炮,所以明军的火炮技术,早在16世纪就进入后膛时代了
宽泛地说,佛朗机的确算是一种后膛装填的火炮,这在前膛火器大行其道的16世纪,确实独树一帜,因此这一传说的前提基本成立。
子铳虽自母铳后膛装入,但子铳的弹丸仍然是前膛装填
但结论就有问题了。
直到19世纪末,南北战争打完了,普法战争也打完了,各国才陆陆续续淘汰前膛枪炮,迈入后膛时代,因此佛朗机在16世纪的出现,并不是前膛与后膛的断代线。
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,前膛火器仍是主流
就像机枪诞生的标志,被公认为是气动马克沁,而非更早的手动加特林。
事实上,佛朗机对我国火器发展的真正意义在于:
1.提醒有识之士,西洋枪炮已经超越了东方,值得引进;
2.认识到”长径比”的重要性。
第一点不必赘言,”佛朗机(Farangi)”这个词本身就是明人对葡萄牙的称呼。明朝中期,葡萄牙殖民者强占澳门,他们使用的一种火炮也流入明军手中。
佛朗机采用的仍是火门点火方式
这种火炮的一项独特技术让明人眼前一亮:全炮分子、母两部分,子铳可以预先装填,专司替换,母铳则专司发射,这样,火力输出的频率就比”一根管子通到底”的传统火炮高很多。
III号佛朗机的装填,注意图中子铳尾部预留的点火绳
明人把这种火炮用泊来国的名字命名——佛朗机。
但是,如果一味沉浸在”领先世界多少年”的传说中自嗨,我们就会忽略更加关键的知识,比如第二点——长径比。
在佛朗机身上,已经隐约看到了日后标准化工业的影子
我们描述现代火炮,会说”70倍口径75毫米火炮””56倍口径88毫米火炮”等等,用口径的倍数来确定身管长度,已经是现代火炮设计的基本常识,但在古代,这个关键的知识却是同佛朗机一起泊来的嫁妆。
从葡萄牙人手中获得佛朗机炮后,明人便开始对其进行本土化改造,用今天的话说就是”山寨”。
山寨就要逆向设计——量取实物尺寸,铸造各种比例的佛朗机。
崇祯年间的本土化佛朗机
但在试射时,明人发现,随意改比例,后果很严重:轻则炮弹无力,重则直接炸膛。
而这其中最关键的参数,就是口径,只有当子铳长度在口径的9~12倍(骑乘佛朗机为5~6倍),母铳长度在口径的20~45倍之间时,佛朗机的性能最可靠。
这个反复试错得出的结果,无意中契合了现代火炮理论中”炮膛烧蚀最严重的部位,在膛线起点至炮口方向10倍口径以内“的结论。
前膛时代的火炮理论,在基础层面与现代理论相通
半个世纪后,荷兰殖民者的火炮传入明朝,明人同样以泊来者的名字为其命名——红夷(荷兰人时称)大炮,并且继续山寨,还特意从澳门聘请葡籍技师前来指导。
当对方强调”长径比”时,明朝工匠心领神会,因为当年山寨佛朗机的经验还在。
红夷大炮取代重型佛朗机,重新提醒人们,17世纪仍然是前膛时代
传说二:关宁铁骑的标配是三眼铳
首先,关宁铁骑到底是谁?很多网友听过一种说法:关宁铁骑是后人杜撰出来的,历史上并不存在。
这种说法太过绝对。
狭义上,确实没有哪支具体的部队叫”关宁铁骑”,但广义上,1622年广宁之战后,退守辽西走廊的明军中,所有精锐骑兵都可算作是”关宁铁骑”。
与“关宁铁骑”同时代的欧洲火枪骑兵,纵使手持火器,但面对长枪方阵,仍然不敢造次
如何定义”精锐”?
能否在野战中,与后金/清军骑兵抗衡就是最佳标准。
以这个标准来看,最著名的两个战例恐怕就是1627年的宁锦野战和1629年的广渠门野战了。
事实上,这两次野战,明军骑兵能在对阵后金时不落下风,很重要的原因是”背城而战“,但一些广为流传的说法中,重点渲染的却是关宁铁骑因使用了招牌兵器——三眼铳而得胜。
“关宁铁骑”真的是火铳骑兵吗?
奇怪的是,在我亲自翻阅的所有关于这两次作战的史籍中,并没有见到对三眼铳的记载。
反倒是其他一些细节,刷新了我对那个时代精锐骑兵的认知:
“今之号称名将者,不过恃其弓马技艺,蓄养降夷为家丁,勇敢直前耳。”(《筹辽硕画》卷十四)
崇祯九年,已是宣大山西总督的卢象昇一针见血地指出,边方战斗“全在精骑摧锋“,并组建了直属骑兵营,作为总督麾下标兵。
另据《豫变纪略》记载,辽镇一位参将沈挺之,曾入关平叛,他的一个家丁,名叫罗进忠,作战时”跃马弯弓连射之,则应弦而倒,贼众披靡“。
无独有偶,为洪承畴生擒初代”闯王”高迎祥的,也是一位弓马娴熟的家丁,名叫孙守法。
由此,我们不难对那个时代的”精锐骑兵”,给出基本画像——与主将有很强的依附关系,精通骑射,很多还带有胡人血统。
进一步,我们可以推测,明末很多所谓”悍将”,尤其是辽东系,主要是拼谁的家丁厉害,而家丁战斗力的基础是弓马骑射,并非火器。